欧阳钢柱想不通 正文 第十三章 爱呀哎呀

指南

我大爷欧阳建和大娘李春霞的婚姻是自然而然的。

俩人打小对门,知根知底,上学还坐了六七年的同桌,就连辍学前后也只差了两个星期。

欧阳建高壮,李春霞矮胖,俩人站一起就像是高尔夫球杆和球,不协调,可大家又都知道他们必须是一对。

欧阳建沉稳踏实,所有的废话都化成了生风的疾步,李春霞则是典型的大都姑娘性格,豪迈泼辣,一张利嘴得理不饶人。欧阳建的笑声是静音的,而李春霞笑起来呼哧呼哧活像煤气罐泄露。

谁要是敢欺负欧阳建,李春霞搬个马扎就能堵在人家门口,唾沫横飞地骂上个三天三夜;一样的理,谁要是惹哭了李春霞,欧阳建一声不吭能把人锤得三天三夜坐不下。

李春霞宰的第一头猪,大部分肉送来了欧阳家;欧阳建裁的第一条连衣裙,连夜就给李春霞送了过去。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俩人顺水推舟就在了一起。

欧阳建不娶李春霞,还能娶谁呢?

李春霞除了欧阳建,也找不到第二个般配的人。

他们的婚礼也极其简单,两家人凑一起吃了顿饭,当晚李春霞就从李家门住进了欧阳家。没有人不习惯,毕竟过去二十多年里,她也一直在这里。

对比之下,我爸欧阳设和我妈王晓的结合,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未解之谜。

几乎所有人,包括我爷爷欧阳常青和我爸本人,都觉得我妈嫁给我爸是瞎了眼,只有我奶奶乐颠颠的忙里忙外,四处还愿,感谢菩萨恩典。

跟我爸的不学无术不同,我妈出身书香世家,往上数几辈据说还出过秀才。

虽然见得不多,但印象中在大学教书的姥姥和姥爷,即使在夏天也会把衣扣紧扣到最上面一个,腰板挺得笔直,灰白的头发用摩斯抹得板板正正。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两人同步推一下金丝眼镜,相视一笑,克制端庄,点到为止。

我妈是家里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大哥和一个姐姐。跟家中恬静儒雅的整体氛围不同,她不爱看书,只爱骂人。背书背半天一个字不记,听路人骂街倒是一学就会。

在相继培养出一个教授、一个律师和一位提琴家之后,姥姥、姥爷引以为傲的教育生涯在我妈这儿戛然画上了句点。

眼见着小女儿在名门淑女的道路上反向狂奔,眼瞅着就要成为中华脏话宝典,两位老教育家愁得食不下咽,四处托人打点关系,给她搞了张大专的文凭,又寻摸了一个门当户对的有为青年,想着两家凑点钱把人送到法国去镀个金,能留在海外是最好不过的。

可就在出发的前一晚,我妈失踪了,这一消失就是整整两天。等她再回来时,男方早已登上法国的飞机,两人的恋爱关系自然也告吹了。

姥姥和姥爷气得捶胸顿足,可无论怎么盘问,我妈誓死不说那两天一夜到底去了哪里。

她每天在家该吃吃,该喝喝,抓把果脯往沙发上一躺,电视剧还没演完,她就四仰八叉的打起了瞌睡。对象没了她丝毫不担心,怕什么,追她的人那么多,从后备队里再往前提一个就是了。

平心而论,王晓确是个实打实的美人。

尖下巴,大眼睛,高挺的鼻梁,忽闪忽闪的长睫毛。个子也高,走哪都挺胸抬头优雅的像只白孔雀。

从小她就沾足了漂亮的光,开始是几句夸奖,后来是更多的零食,青春期之后,班里男生热辣辣的眼神拱的她飘飘然,异性的殷勤和同性的嫉妒共同铸造了她骄傲的王冠。外表的红利让她的青春时代顺风顺水,也让她误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顺遂下去。

在拥有智慧之前先拥有美貌,有时反而是场灾难。

出众的外表让她忽略了内在的修炼,不读书不看报,撒泼吵架是爱好。不张嘴,她确实美如一幅画,可但凡开了口,这画就必得打折出售。年纪增长,王晓的审美却并未下调,眼见着适龄的优质青年纷纷抱上了娃,王晓还在家翘着二郎腿嗑瓜子,两位老教育家急的再次捶胸顿足。

另外,一个恶毒的传言不胫而走:王晓消失的两天是跟野男人私奔去了,白睡之后让人给踹了,只得灰溜溜的回家。

从背后的窃窃私语到指名道姓的嘲讽,只发酵了一周的时间。

周天下午,刚看完外国电影的王晓心情大好,走进家属院的时候,她哼着曲,扭着胯,学女主角的样子,把新做的连衣裙转成一朵绽放的花。

“还骚呢,都成破鞋了还不知道检点。”

“就是,让我早一头撞死了。”

王晓猛地回头,杏眼怒睁。

“你祖宗八辈子都死绝了姑奶奶也不死!”

等看清说话者是院里另外两个青年后,不由冷哼一声,“我当是谁在这嚼舌根自呢,原来是你俩这对八百年前立的旗杆——老光棍你憋疯了吧!对着你亲娘开始乱咬了?”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我就是问心无愧,才见不得你满嘴喷粪!”

“你装也没有用,反正周边都传开了,王晓耍流氓,排队随便睡!”

王晓一愣,随即满脸通红,“你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一个!二十一天不出鸡——正宗坏蛋!你是老太婆喝稀饭——无耻(齿)下流!”

“别在这牙尖嘴利,有本事你说那两天干嘛去了?”

“就是啊,说开了误会不就解了?”

“我坐车去——”王晓猛的收住话头,茫然环顾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笑着的,闹着的,捂着嘴小声嘀咕的,新娶的,丧偶的,抱娃的,拄拐的,提着礼品来串门的……

“你们一个个谁啊?管得着我么?”

小小的风波并未让传闻戛然而止,反而更像是坐实了。

有人说凌晨的时候看见王晓跟个男子在街头拉拉扯扯,有人说自己朋友在长途站卖票,眼瞅着王晓大闹车站被门卫按倒在地,还有人放出了爆炸性的消息:“其实她相好的不止一个,”迎着听众眼里放射的光,女人慢慢伸开五指,炫耀着丈夫新给买的大金戒指,“五个。”

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王晓曾经的爱慕者们纷纷倒戈,偶有几个遗留下的歪瓜裂枣也摆出颐指气使的态度,“以前的事过往不究,以后你可得守住妇道。”

只有欧阳设是个例外。

这个矮小干巴的男人每晚定点来王晓窗外念诗。

夏天喷着花露水,冬天打着手电筒,雨天撑着破雨伞,每晚七点,雷打不动,从不缺席,童叟无欺。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无视,家属院里的住户已经习惯了这个念诗不带感情的黑脸小伙,只要看见他夹着书来了,就知道该放新闻联播了。

从泰戈尔到食指,从艾青到张九龄,欧阳设在选书方面自成一派,来者不拒。

王晓看着他,不由得想起高中语文老师。她想破头也搞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是要谈对象还是来强制提升她的文学素养。

一场台风搅乱命运的轨迹,两条平行线就此相交。

那个夏日黄昏,天地无光,狂风翻动大地,瘦削的欧阳设勉强站定,断断续续念得不成个,王晓缩在闷热的卧室,听得也是心烦意乱。

熟悉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可这次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并未响起。王晓懒洋洋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寒酸的背影踉踉跄跄,狼狈追着被席卷上天的书。

一滴雨落下,一个想法萌芽。

“别追啦,吃饭去,走不走?”

密布彤云下,黑脸的小伙,红了脸。

两人撑着把破雨伞走遍大半个市区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饭店。风扇吱吱呀呀,电视的信号时断时续,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打着呵欠,王晓和欧阳设面对面,一声不吭。

当啃完最后一只鸡爪子,扭捏着的男青年终于哼哼唧唧地开了腔。

“那个…有个…有个…事吧…我得…问一下——”

得,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这种开场王晓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客客气气的铺垫,接下来就该问,那个谣言到底是真是假。好不容易不带脑子的吃顿饭,到底还是要败坏兴致。

“说吧。”她无所谓的摆弄着牙签,为接下来的争吵蓄力。

“我…我的钱可能…不够付…能…能…借我点吗?”

她猛的抬头,迎上对面愧疚的目光,欧阳设立马别开脑袋,手在桌子下搓着开线的裤兜。

“我没想到…咱今天能一块吃饭…光带了坐小公共的钱——”

“除了这,还有呢?”

“下次见面我一准还你!”他站起来发誓。

几个月来,王晓第一次笑了出来。

“你喜欢我?”

他没说话,哆嗦着点头。

“那你听说关于我的事了嘛?”

他迟疑了一下,又缓缓地点了一下。

“你就不想知道,两天一夜我去了哪?”

“那是你的事,不愿意提就不提,不妨碍我喜欢你。”

他第一次正视她的目光,依然红着脸,坚定坦然。

那个人,终于来到眼前。那一刻,一切有了答案。

“以后能不能别念诗了,我烦气。”她小心的试探。

“我也是。”他如释重负。

二人相视而笑,几个月来的阴郁、紧张、崩溃、怀疑全都融在这一笑之中,笑声盘旋在静寂的小店,惊醒了瞌睡的老板娘。

终于到了两家见面定亲的日子。

爷爷欧阳常青当年好歹也是地主家的儿子,是上过私塾的,可他伪装的儒雅被大娘李春霞轻易揭穿。大娘临近门那一口老痰吐出了楚河汉界,也劝退了老夫妻最后一丝幻想。

酒过三巡,爷爷循环背诵着大脑里残存的诗歌,奶奶打起了瞌睡,大娘掏出备好的塑料袋开始打包剩菜。大爷非要拉着姥爷拜把子,我爸则醉醺醺的拍着姥爷肩膀,“以后你就是我大大哥了,我要是欺负你闺女,我砍死我自己!”

“婚姻不是儿戏,你想好了?”姥姥环视一圈,目光落定在小女儿脸上。

“这不是你们想要的,但是我想要的。”

“那好吧,祝福你们。”姥姥含着泪,微笑着举杯。

谁都知道,祝福是假的,眼泪是真的。

结婚之后,我妈拒绝了姥姥的好意,自食其力当起了售货员,凭着一张利嘴,每个月业绩也不错。她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排队等公厕,习惯了晒在院里的白菜总是少一颗,习惯了下午五六点各家各户溢出的油烟,习惯了爷爷在鱼缸里种大葱,习惯了大娘每周两次的找茬,习惯了姑姑一边嫌弃一边帮着收拾卫生,习惯了我爸的邋遢与絮叨。

她渐渐忘记了曾经的高脚杯,忘记了留声机里的钢琴声,也忘记里那个远在异国的前男友。

可点心一寄来,她以为忘记的,全都想起来了。

我紧张的立在门外,攥着寒假作业和编的一肚子瞎话。

吞了口口水,我叩响斑驳的木门。

“当当当。”

我安静地倾听,没有任何回应。

“当当当。”

我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心慌到快要呕吐。

“啪啪!”

我又拍了两下,屋内依然寂静。我失望地转身,刚迈出两步,身后的门敞开一条缝,露出她苍白疲惫的脸。

“姐姐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家人突然全都不见了我又没带钥匙只带了寒假作业你看我穿的这么少马上就要冻感冒我能去你家暖和暖和写作业吗?”

我盯着自己鞋尖上的一块污渍,一口气背出全部台词,等着她宣判。

她迟疑了几秒,露出我熟悉的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乐园。

她弯腰收拾茶几的空档,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房间不大,十几平米的空间用粉色布帘间隔成客厅和卧室。

我敲门的时候她应该正在睡觉,衣服东一件西一件的散落,凌乱的被窝,散发着暖烘烘的微弱香气。一件奶白色内衣扔在枕头上,吓得我连忙把目光转弯,向墙上转移。

床头贴了很多海报,可这些电影没一部我看过的。各式各样光着溜的人紧紧缠在一起,有的叠罗汉,有的做体操,正当我研究那一男一女俩洋人是不是在玩骑大马的时候,她慌忙拉上帘子,阻断了我的漫游。

“在这写吧,我给你生炉子。”

“在这写吧,我给你生炉子。”

我窝在沙发上,一边吃桔子,一边装模作样地写算数题,她在我背后掏着煤灰,灰白色的粉尘在清晨的光中浮动,她吸着鼻子,不时咳嗽两声。

原本想嘚瑟一下,可谁知第二题就卡壳了,我啃着铅笔头,紧张地脚趾回勾。

“不会了?”她撑在我脑袋上方,纤细的发丝,扫着我后脖子。

“这题可难做啦,现在的小学生也不容易——”

“很简单啊,”她接过我手里的笔,在验算纸上刷刷写起来,“你先这样,得出的数再跟——”

我专注的望着她侧脸,浓密的睫毛煽动,脸颊还留有枕巾的压痕。

“看我干嘛,看题啊,你学会了没?”

“你…好像我数学老师啊…不过你比她讲的好…还比她好看。”

“我小时候还是数学课代表呢,班里同学不会做的,老师老点我上黑板做示范,她还说我kiao,”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眉飞色舞的比划着。

“说你什么?”

她愣了一下,咯咯咯笑起来,“一激动说起方言啦,就是夸我聪明。”

“那你上过大学吗?”

她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抠着睡裤上的一个烟灰烫的小洞。

“初中读到一年级就没读啦,家里说zamogina读那么多书也没用,认字就行。”她望着我茫然的脸,继续笑着解释,“zamogina就是女孩的意思,相当于你们这的…嫚儿?哈哈哈。”

她说着不标准的大都话,把自己逗得笑个不停,我被她感染的也不禁嘿嘿笑着。

她突然抬起手,抚摸着我头顶,摩挲得我浑身一僵。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现在应该跟你一样高了吧,不知道他功课怎么样。”她轻轻叹了口气,“希望他争气啊,不然怎么对的起我——”

房间陷入了静寂。

一朵云飘过,遮住了光,她的脸在那一刻突然看起来有些落寞,我也跟着心头一紧。我想让她重新笑起来,就像她平时一样。

欧阳钢柱做点什么啊!赶紧说点什么让她开心的事!

那句没头没脑的蠢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我以后要娶你!”

“啊?”

“我一定会娶你!我们拉钩!”

她没有回应我伸出的手,坐直了身子,歪着头,“你说说为什么要娶我?”

“你好看,聪明,好心眼,”我突然想起她那惊人的洗澡频率,赶忙加上一句,“对了,你还干净!”

她的笑蓦然收住,纤细的眉蹙着,“长大你就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我认真的,咱们拉钩啊!”我气愤地站起来,怎么能质疑我的真心呢!我欧阳钢柱可是说一不二的真男人!

她轻轻点了下我的脑门,“等你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长大长大又是长大!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俩围坐饭桌,中间是一大捧红的刺眼的玫瑰。

我跟我爸俩谁都没说话,静静咀嚼着各自的心事。

我觉得欧阳洋洋在骗我。

“长大的标志就是,”他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我,又鬼鬼祟祟地扫视周围,再三确认没人之后,才在我耳边小声说,“长毛。”

“啥?长毛那不是烂了么!”

“不是水果那种长毛,就是你身上的某一部分,开始长出毛发。”

我抬头望了望我爸的地中海,陷入了沉思。

这傻子记错了吧,男人长大成熟的标志不是脱发么?

而此刻,我爸的内心进行着不亚于我的激烈斗争:强劲的情敌回来了,这一回来就是一个下马威。玫瑰和请帖直接送到家,这哪是要聚餐,这是鸿门宴啊!还有这玫瑰哪里红艳艳,分明是我头顶的绿油油啊!这小子什么意思?不就是回来耀武扬威么!不就是炫耀混的比我好,带着老婆回来想让王晓后悔么?等等,万一这小子没结婚呢?万一他回来是想吃回头草呢?

暮霭渐浓,在没开灯的房间,寒风透过窗缝溜进来,在他们的背后吹起一股寒颤。

二人盯着桌上的玫瑰,各自叹一口气,同时下定了决心。

一到饭店门口欧阳设就后悔了。

他推着自行车在大门外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冻得鼻涕稀里哗啦,头顶残存的一圈发丝在空中张牙舞爪,愣是没有等到人。只有衣着光鲜的男女进进出出,不时向他投来或鄙夷或惊讶的目光。

“老设,咱回去吧,又不差他这顿饭。”王晓紧了紧人造貂的衣领,金耳环迎着下坠的残阳,暗红的燃烧。

“要不说这人品不行,”欧阳设用手抹了把鼻涕,“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老祖宗的教育全忘了。要不,咱俩就回去?”

话音刚落,漆黑的轿车停在眼前。

“王晓?”男人下车快步向前,“王晓是你吧?怎么还这么漂亮啊,该不会你是王晓女儿吧,哈哈哈哈。”

他自然的拥抱,王晓僵硬地在他后背拍了两下,脸上略过一丝红晕。

“这位是你先生吧,你好。”男人捉住欧阳设缩回的手,“不好意思刚把客户送走,来晚了。”

欧阳设不得不回握,把手心的鼻涕在男人手上蹭匀。他的目光落在男人手腕上的大金表,撤退时又落回自己洗的松松垮垮的袖口,两根鸭毛顶破外层,露出头来。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可欧阳设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富丽堂皇的大堂温暖如春,他裹着笨重的羽绒服,在衣着轻薄的客人间,热的满头大汗。

他不能脱下外套,毕竟这是他最体面的一件冬装,一旦脱掉,别人就会看见他里面那件开了线的毛衣。他只能扭捏地坐在皮质座椅上,一任明晃晃的吊灯照耀着他的秃头和羽绒服袖子上的油花。

面对眼前明晃晃的刀叉他有点愣神,拼命回忆着报纸上说的到底是左手拿叉还是右手拿叉。

他一口闷了杯子里的红酒,放下酒杯才发现别人都只是抿了一小口。他才知道沙拉里的菜都是生的,嘴里咀嚼的时候不能说话,别人在你旁边拉完小提琴是要给钱的。

一直以大城市文化人自居的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啥都不懂的土老帽。直到牛排上桌的时候,他想起欧阳建做的一分熟牛排,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次反扑的机会。

“服务员!”他昂着头骄傲地大喊,“你家牛排不正宗啊,怎么一刀下去都没有血!把经理给我喊过来,糊弄谁呢!”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妻子,谁知妻子脸色涨红,在桌子底下狠命拧了他一把。

他隐隐觉得,自己又搞砸了。

后半场,欧阳设一言不发,闷头吃着服务员换上来的三分熟牛排。

这他娘的都不熟,血渍呼啦的怎么吃啊?老外真特娘的野。他一边想着,一边皱着眉头往下硬吞。

男人在那里谈笑风生,王晓的回忆也渐渐复苏,他们聊着过去的老邻居,聊着当时追过的歌星,聊着一起看过的外国电影,欧阳设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那个明星还演过什么来着?”王晓敲着太阳穴,“就在嘴边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我在国外这几年没怎么看国内电视剧,真还无法解答。”

诶?我知道啊!你爱看的电视剧我都是一遍遍的陪你看啊!

欧阳设急于抢过话头,没嚼烂的牛肉囫囵就咽了。结果两大块肉被筋连着,正好卡在喉头,他憋得难以呼吸,捶打着桌子向后倒去。

他听见周围一片惊呼,感觉自己踹翻了几张椅子,他看见王晓哭着求助,可他顾不上那些了。他紧紧攥着脖子,徒劳地想把肉块挤上来。

时间变慢了,他眼前的一切渐渐发黑,不时有几颗小金星闪烁。

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搁在这了。以最不体面的方式,为了一块肉,屎尿横流的卡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忽然,一双强有力的手从腋下环抱住他,突然用力收紧,猛烈挤压他的上腹部。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感觉一股气流从下腹涌出,“哇的”一声,把肉块呕在了地毯中央。

周围的人为急救者鼓掌,而他只是四肢着地,跪趴在地上猛烈咳嗽。咳到口水喷溅,咳到眼泪横流,咳到腹部酸痛也不敢停下。

他不知道在咳嗽停止之后,自己要怎样面对眼下的处境。

他输了,输的彻彻底底。今天的饭局就是他的现形记,全面立体三百六十度环绕的像王晓展示他的一文不值。

即使她要走,他也无话可说了。

一切归于平静,隔壁桌时不时的仍会投来好奇的目光。饭桌上谁都没了聊天的心情,男人又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王晓也嗯嗯哼哼地敷衍几下,心照不宣中,三人匆匆结束了饭局。

欧阳设始终沉默着,直到结账的时候才嘶哑地说:“我来吧。”

男人一愣,“怎么能让你来呢,明明今天是我强行把你俩拽来的。”

“我来吧。”

“别别大哥,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我来吧。”欧阳设不由分说地挤上前。

这是我最后的一丝尊严。我跟她从一场饭开始,也让我们用一场饭结束吧。

“哎呀,都说我来了,别抢啊。”男人一拉,欧阳设帽子上的人造毛“嘶啦”一声被扯下来。欧阳设苦笑一下,从男人手上拿回毛领,平静地揣进口袋,又转向服务员,平静的问:“多钱?”

“先生,您的消费一共是681元。”

欧阳设颤抖着拉开开线的人造革小钱包,抽出四张崭新的一百块,又从夹层里展开两张皱巴巴的十块,五毛,两块,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中,他把钱包掏空,零的整的铺了满满一桌。

“先生,还差193。”

他缓缓地躬下腰,慢慢的脱掉右脚的皮鞋,露出露脚趾的尼龙袜子。他拖出绣着“出入平安”的红鞋垫子,从底下抽出最后的一百块。

他递出这最后的一百,绝望地闭上眼。

“要我借你点钱吗?”

耳边响起那个听了十多年的声音,一只热乎乎的手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

他回头,望见她的笑。眼眶红红的,眼角已有了皱纹,那个少女早已长成了妇人。

可她一笑,他的心定了。

我心乱如麻,顶着欧阳洋洋给我画的络腮胡,攥着别人送给我妈的红玫瑰,被眼前的景象吓哭了。

附近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院子里,中间是脸色阴沉的房东,还有破口大骂的姜小白他爸。

“不要脸,臭婊子,还不赶紧滚。”

他跳着脚怒骂,不时踹一脚旁边的行李袋。

她的东西散落在院子中间,之前我见过的那几个老乡,正帮她向外搬着。

“我的房子不允许干那种脏事,”房东大姐叉着腰,硕大的胸脯和肚腩上下起伏,“之前看你小姑娘白白净净的,要是知道你这么自甘堕落,我不会搭理你的。”

“就是,我他妈就瞧不起你这种自轻自贱的!”

“幸亏姜大哥及时通知我,不然我的房子还得脏下去。现在立刻给我搬出去,不然我就报警。”

“依亿,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们这不正搬着么?”

“还犟嘴啊,我报警你们全得抓进去改造!”

她默默拉开冲上去的老乡,低着头整理被扔的七零八落的塑料盆。

我推开看热闹的人群,硬挤到最里面。玫瑰的刺扎进手指,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她抬头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手里的花。她朝我招招手,“花是给我的吗?快给我吧,以后可没机会了。”

我没出息地嗷嗷哭着,把花哆哆嗦嗦地塞给她。

“别哭啦,男子汉对不对?”她轻轻拭去我的眼泪,“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她凑在我耳边轻轻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还等你以后有出息了来娶我呢。”

我哭着哭着笑了,噗嗤笑出一个鼻涕泡。迎着别人的白眼和窃窃私语,我走上去帮她把小物件搬向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我才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我知道她是个好人。

她的家当不多,不一会就搬空了。

“走啦走啦,别依依不舍啦。”一个黄毛在驾驶座冲她喊道。

“好啦,该说再见啦。”她弯下腰捏捏我的脸,“一定要努力读书哦。”

“名字?”我对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喊,“你的名字叫什么?”

“你叫她露露就好啦。”

黄毛笑笑,顺手弹出一个烟蒂。

她厌恶地甩甩头,抬头认真对我说:“我叫陈盼娣。”

他在前面蹬着自行车,她在后座紧紧抱着他。

冬日的深夜,海边街道上没什么行人,只有路灯陪伴着他们的归途。二人静默着,行走在一个橙红色的旧梦里。

他先开了口:“嫁给我以后,你后悔过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在别人传我闲话的时候,你怀疑过我么?我的答案跟你一样。”

二人沉默了一会,同时发出释怀的笑声。

与此同时,相隔五千米的家里,我趴在被上痛哭流涕。

“诶,别哭啦,古人说了婊子无情,你别——”

“我不许你这么说她!”我一拳打掉了欧阳洋洋装模作样的安抚。

“少年不知愁滋味,好心当成驴肝肺!看我不打的你重新做人!”

我哭的越发歇斯底里,不知道是因为肉疼,还是心痛。我的哭声穿越墙壁,飘入大杂院其他人的夜晚。

爷爷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次次的摩挲那张黑白照片。

大娘试穿大爷新做的旗袍,在镜子前快乐的转圈,像个小姑娘一样红了脸。

姑姑欧阳梅恨恨地瞪着福宝,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饭碗。

小人精张永超剪下精心护理的花苗,小心放在爷爷的照片前。

龙哥站在门边看奶奶跟爸爸通话,希望一会也能跟爸爸说上两句。

姜小白端着药跪在床边,无助地看着妈妈疼得说不出话。

天瑶轻轻给爸爸盖好被,蹑手蹑脚地端走洗脚水。

陈盼娣迎着海风愣神,被一辆破面包载入未知的未来。

故事的最后,我依然不知道爱究竟什么。

可我见过深陷爱中的人。

爱让贫瘠的慷慨,让柔弱的刚强,让污浊的纯洁,让粗鲁的羞赧,让泼辣的温柔。

爱也让儒雅的疯狂,让善良的残忍,让无私的狭隘,让智慧的盲目,让勇敢的懦弱。

也许长大之后我会懂得更多的道理,可眼下我明白了一件事情,这是一件只有小孩子懂得,长大之后反倒会渐渐忘记的事情。

爱,没有标准,没有对错,没有规则。爱无关职业,无关年龄,无关性别。

在爱中,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我爱着你的时候,你也恰好爱着我。

爱,就是爱。

爱,只关乎爱。